從那天之後,就沒看過金聖圭了。
隔天就算頭痛欲裂,南優鉉還是硬撐著上班。
只是,再也沒有人在一旁關切,甚至是責罵自己了。
想想自己也是活該。
明明想要那人關心自己,卻又嫌他管太多囉嗦。
…哪來的任性小孩啊。
真是活該。
好不容易忙裡偷閒五分鐘,
南優鉉坐在一旁階梯上放空看著來往的人。
…兩個月,已經過了兩個月。
金聖圭徹底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那個傢伙一看就知道脾氣硬又彆扭的,肯定不會再出現了吧。
想起那人在笨重眼鏡後方瞇起的小眼,
南優鉉忍不住笑了出來,順手拿起身旁的奶茶喝了一口。
「……好甜。」
清脆的鈴鐺聲由對街傳來,店鋪的員工正要將那一串串彩帶掛上門旁的樹木,
看著那一堆形似冬青和一品紅的裝飾,他才想起現在已經十二月中旬。
……聖誕節快到了阿。
聖誕之於常人都是萬分期待的節日,
但對南優鉉來說,在這段日子,世界反而黯淡許多。
大街上到處是紅紅綠綠點綴著,在他眼裡不過是滿滿的黃棕色或深褐色。
不過南優鉉還是能感受到整條街上瀰漫的節慶氣氛,隨處可聽見的聖誕歌曲,還有擦肩而過人們的興奮歡愉。
但這些都和他沒有關係。
聖誕夜那天,反正也是在工作中度過吧。
今晚的客人,大多都是成雙成群出現,連在外頭似乎都看不到獨自行走的人。
所謂的節日阿…
搞得孤單的人都不能出門似的。
不過,比起自己窩在那陰冷的小房間,在便利商店忙著工作好多了。
儘管看著他人享受休假,自己卻忙碌著有些哀怨。
但至少,這裡的日光燈亮得很。
偶爾的來客也能讓自己產生不是獨自一人的錯覺。
指針逼近了凌晨六點,他就快要下班了。
和同事調了班,從晚上一直忙到了現在,南優鉉至少是挨過了聖誕夜晚。
慢吞吞地收拾東西,南優鉉故意耗了好些時間才終於走出了商店門口。並沒有直接踏上回家的路,
他在一旁的階梯坐了下來,閉上眼深吸幾口清晨冰涼的空氣,長嘆了一口氣,看著嘴裡吐出的白霧飄散在微亮的天空。
然而,當白霧散去後,
那人竟出現在南優鉉的眼前。
坐在階梯上的南優鉉和站在階梯前的金聖圭,一時之間只是愣愣地對看著。
南優鉉抬著頭忘了闔嘴,目不轉睛看著面前的人,直到確認自己沒有看錯,心底那名為喜悅的情感才漸漸的湧了上來。
「我…」像是終於整理好要說的話,金聖圭這才艱難的開口。
「等一下!」
南優鉉突然從階梯上跳起來,急著往便利商店門口回去,走到半路還不忘回過頭,再次提醒傻住的那人。
「等我一下!」
才不過三分鐘的時間,等南優鉉再次從店裡出來時,那人早已霸佔自己方才的位子,
一臉無聊至極的模樣,腳尖隨著店裡傳來的音樂輕輕打著節拍。
小心翼翼走到他身後高兩階的階梯坐下,南優鉉傾身伸長了雙臂,將兩罐奶茶由後方送到金聖圭的眼前。
那人看來與其說是驚喜,反倒像是嚇了一跳。發楞一會兒後,南優鉉才聽見他低聲的笑,
糾結緊張的心這時才有些放寬,不自覺跟著露出了笑容。
兩手打直著各拿了一罐奶茶,他開始有些手痠。誰知金聖圭只顧著笑,南優鉉不禁出聲催促他。「哎,快拿走啦…」
但那人卻不急著領走奶茶,倒是先站起身來轉過身面對南優鉉。
金聖圭帶著淺笑看向他,對到眼的瞬間,南優鉉卻再度逃避了視線。雖然是主動想要與他和好,但還是挺難為情的。
他感覺到金聖圭伸出了手,拿走了其中一罐奶茶。
但自己的手緊接著被其他熱源包覆,南優鉉忍不住回過視線偷看。
原來金聖圭順勢拉住了自己的手。
「…下班了嗎?」
糊里糊塗隨著金聖圭搭上公車,或許因為節日的關係,即便清晨還是不少剛要踏上歸途的乘客,兩人一路走到末排才坐了下來。
這路線看來是往市中心去的車,但要去哪金聖圭並沒有說。南
優鉉偷偷瞄著身旁的人,他只是一手撐著頭,靜靜看著窗外,似乎沒有打算要開口。
...反正,去哪都好。
南優鉉腦裡不自覺冒出了這句話。
下車後沿著商業街走著走著,他們穿過了人群,來到了圓環中心,停在一株聖誕大樹前。
或許是清晨天還不夠亮,聖誕樹上的燈泡依然發著光。
「……對不起。」金聖圭先開了口。
只是他並沒有看著南優鉉說話,而是直直看著前方。
他的眼裡,映著一顆顆燈泡。
「我…不是很會交朋友,也不擅長委婉說話……」
「對你的私事依自己主觀評論了太多,對不起。」
依南優鉉對他個性的理解,光是介入別人的生活,就已經是不尋常的事件了。
然而這人被自己嫌煩後,卻又主動出現在自己面前還道歉……
「……謝謝。」
南優鉉也望向眼前的黃褐色大樹,上頭掛滿的小燈泡正不規則閃著光。
「謝謝你還願意來找我。」
「我們……和好吧?」
握起拳頭伸向金聖圭,南優鉉想來點男子氣概的和好方式。
「…恩。」
金聖圭張開了手掌,一把抓住了南優鉉的拳頭。
「哎,不是…」
以為他不理解特殊的打招呼方式,南優鉉正打算開口糾正。
然而金聖圭卻將南優鉉的手掌攤開,從口袋裡掏出了一個黑色絨布袋,放在他的手中。
「給你。」
完全沒預料過的發展,導致南優鉉一時沒了話語,只是呆呆地看著手上的絨布袋。
把一切看在眼裡的金聖圭,只好替他把袋子裡的東西拿出來,輕笑著開了口。
「什麼啊…不要發呆啦…」
那看起來是一副太陽眼鏡。
但它比平常的鏡片看來要厚上許多,鏡框上也有著各種細碎的小刮痕和不明液體凝固後的顆粒。
南優鉉端詳了一會兒,抬起頭對著金聖圭投以疑惑的眼神。
「有聽過…專門為了你們做的太陽眼鏡嗎?」
南優鉉當然有聽過。市面上早有輔助色盲人辨色的太陽眼鏡,只是那動輒五百美元的價格,讓他根本沒有想過要嘗試。
「我有個研究生朋友,他正好在研究這個專題。
我去他們實驗室幫忙了好一陣子,終於弄到了一副實驗品……」
「…戴戴看?」
雖說理論上是可行的,但金聖圭對於這個實驗品也並非完全自信。
將眼鏡拿起來左瞧右瞧後,南優鉉才小心地戴上。
看他呆愣地嘴巴微張,回過神來把眼鏡摘下來,眨了眨眼,又把眼鏡戴回去。
金聖圭就這樣看著南優鉉如此反覆了好多次。
「……有什麼不同嗎?」
南優鉉沒有回答他的話,只是微微歪著頭,一步步靠近眼前的聖誕樹,緩緩伸出了手抓住了一個毛茸茸的紅色聖誕襪。
「……紅色。」
他並不是完全沒看過紅色和綠色,差異特別大的他還是能夠大約看出不同的。
只是現在,他的世界像是被拿掉了單色濾鏡,以前曾經分不清的顏色,此時都鮮活地跳了出來。
南優鉉,第一次看見這麼鮮豔飽滿的紅。
「原來…」或許是因為內心激動,他的語氣帶著一些顫抖。
「紅色是這麼溫暖的顏色阿。」
將視線由紅襪子移到了綠色的樹上,南優鉉緩緩地後退,讓燦爛奪目的聖誕樹映著後方晨光普照的天空,盈滿整個視野。
「原來……」
金聖圭並沒有錯過那人抬起頭時,臉頰輕輕劃過的那一道水痕。
「這才是世界原本的樣貌阿。」
「…橘色!這個就是橘色!」
感傷沒有太長時間,不一會兒南優鉉開始像個孩子大吼大叫了。
「紅色、綠色、藍色、黃色、黑色、粉紅色……」
南優鉉蹦蹦跳跳繞著聖誕樹,興奮地指出任何他看到的顏色。
走著走著卻盯著一個小布偶停了下來,那是一個有著黑色粗眉和圓圓眼睛的人形玩偶。
「…這個是……?」
「是紫色。」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金聖圭回答了疑問。
「原來是紫色阿…第一次看到,好酷!」
南優鉉興奮的對著那玩偶搓來弄去,玩夠了後又再繼續繞著聖誕樹走跳。
金聖圭默默跟在那傢伙的兩步之後,偶爾幫助他辨認顏色,其餘時間就只顧著看著南優鉉傻笑了。
這兩個月再怎麼睡眠不足、再怎麼辛苦…換他笑得燦爛也值得了。
金聖圭真心這樣認為。
「我以前…從來沒有這樣想過…」
南優鉉突然停下腳步,轉過身來望著金聖圭。
「可是我現在有點忌妒…每天都可以看到這些景色的你們了。」
他裝作一臉憤恨,說完還吐了舌頭對著金聖圭做鬼臉。
看著那幼稚的傢伙,金聖圭只得無奈地笑了笑。「我才不是來跟你炫耀的…」
「我,想讓你看看我眼裡的世界。」
金聖圭突然板起了臉,雙手緊張地握著拳頭,像念稿一般生硬的說起長篇大論。
「每個人生來本就是獨立又不同的個體,如果沒有互相了解,如果沒有對彼此敞開心房,
那麼我們本來就生活在不同的世界。就算時空相同,沒有相互交集……」
相似的字詞好像一再出現,南優鉉的精神不禁開始出走。
一邊在內心嫌棄他話多,一邊靠著輔助的眼鏡,再一次仔細看著金聖圭。
他如往常穿了幾乎全黑的衣物,南優鉉用眼鏡也看不出什麼差別。
只是,他的臉……是不是有點紅?
心中懷著疑問走向金聖圭,南優鉉不自覺越靠越近。
「你……臉紅了?」順手推了推眼鏡,他想看得更清楚一些。
「哎…我話還沒說完…」金聖圭顯然有點困窘,身體正偷偷地向後退開。
「臉紅了?臉紅了?」
他的反應很有趣,南優鉉變本加厲伸出了手指要戳他的臉。
「臉紅了?臉紅了吧?不要假裝了,臉紅了吼?」
「……哀…不要煩……呀!」
連續攻擊終於戳到那人的臉後,南優鉉發出了勝利的笑聲,
而金聖圭終於忍不住還擊,撥開那幼稚的手指,雙手捏住那人像包子般的雙頰。
「你敢說我…你不知道,你的臉也一直很紅嗎?」
「……我的臉是因為冷風凍紅的!」
唯有這時頭腦才快速運轉,南優鉉小聰明發揮得宜,避開了那人的質問,卻沒躲開金聖圭將太陽眼鏡摘下的手。
「…你是嗎?我可不是。」
「我的臉從一開始就是為你而紅的。」
儘管他拐了個彎終於承認自己臉紅,南優鉉卻無法反應過來大肆取笑他一番。
是因為腦子已經紀錄並自動投射了方才看見的色彩嗎?
為什麼沒有帶著眼鏡,他似乎還是能看到遠方商店街那紅色屋頂?
為什麼沒有眼鏡,他還能看見金聖圭臉頰和耳朵的那抹紅?
為什麼,世界突然變得繽紛?
「你已經在我的世界裡了。」
「…你呢?你願意讓我看看你的世界嗎?」
「……」腦袋被金聖圭的話震得轟轟作響,南優鉉一時只能愣住了。
過了好一會兒終於聽懂他話裡含義,南優鉉忍不住用雙手摀住了臉。
「……我的天…你這哪裡學來的台詞阿!」
「太肉麻了啊!」
「呀!你這是什麼反應?!我很認真想了一個星期耶!」
被南優鉉的話激得惱羞成怒,金聖圭忍不住一直戳南優鉉的額頭,逼得他節節後退。
「可惡...可惡…可惡的傢伙…」大約是越想越惱怒,金聖圭的力道越來越大。
「阿痛!好啦好啦…對不起…不要戳了…」
嘴裡一邊笑著一邊道歉,南優鉉用摀著臉的手,偷偷擦掉含在眼眶裡的淚,才慢慢放下雙手。
南優鉉微低著頭,悄悄抬起眼偷看了看金聖圭。
「…回答?」
對到眼瞬間就咄咄逼人的要回應,南優鉉咬著下唇想了一會兒,終於下定決心。
張開雙臂輕輕環住金聖圭的腰間,發燙的臉龐埋在那人溫暖的胸膛,
南優鉉感覺到那人身體一僵,像根木頭一般矗立,安分地讓他抱著。
該回答什麼呢,他思索了好一陣子。
這種時刻南優鉉卻連一個肉麻的字都說不出口,千辛萬苦終於擠出了幾個字。
「……歡迎光臨。」
大概是超商職員的職業病犯了。
願意讓我看看你的世界嗎?
…歡迎光臨。
/END/